福州乌塔(年)。图片来源:左图自《中国文化史迹》,右图为赵大海摄
福建的石塔在中国也是一枝独秀。
现存特别早的石塔在云冈石窟,第三十九窟里有五层仿木构的石塔,第一、二窟里都有塔心柱,最登峰造极的是第六窟大塔心柱的四角,有四座仿木结构的九层石塔,基本上是后来北魏洛阳永宁寺木塔的雏形。云冈这些石塔当然都是实心的,最值得我们福建人骄傲的是,很可能是福建古代匠人第一次建造出可以登临的石塔。
乌塔是可以和华林寺大殿并列的福州古建筑头号国宝。它的登临方法很怪,有学者称之为“穿塔绕平坐”(平坐即楼阁式佛塔的阳台):从一个门进去上楼梯,到第二层以后不能直接上楼,得出到阳台绕半圈,从另一个门再继续上楼,如此反复。
乌塔局部。赵大海/摄
乌塔的仿木构痕迹不是很浓,屋檐用层层叠涩出挑的石块暗示出些许斗栱飞檐的味道,这更符合石建筑的力学性能。不过因为木结构始终是中国古建筑的主流,所以石塔技术发展成熟以后就开始尽力仿木构。乌塔的形制反而是比较原始的。底部八角都有金刚力士把守,每个屋檐翼角都有一个似乎在生气的小佛。乌塔的平坐栏杆用很浅的浮雕,雕出卍字栏杆的意象,可以看出早期石塔的朴拙感。
较早研究福建石塔的是中国营造学社的外国社员——德国人古斯塔夫?艾克,他早在20世纪20年代于厦门大学执教时就开始研究福建石塔。他把相关研究成果带到北京给梁思成看,并且申请加入营造学社,梁思成自然非常欢迎。后来他把自己的许多研究资料,包括照片、测绘图纸都送给营造学社一份。他的中国助手杨耀,也跟他一起研究福建古塔。艾克在《中国营造学社汇刊》上发表了一篇论文《福清双石塔》,由梁思成翻译,文字非常古雅、有味道。
艾克、杨耀对泉州开元寺双塔做了测绘。年,艾克在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关于开元寺双石塔研究的专著《刺桐双塔》。
我们来看艾克和杨耀的开元寺双塔测绘图:左边是西塔仁寿塔,右边是东塔镇国塔,肉眼就能看出镇国塔比仁寿塔高很多。多位学者对东西塔做过一系列测绘,发表在不同的学术文献中,有不同的尺寸。最有意思的是,这两座塔的高度之间的比例暗藏玄机:不管采用哪一组测绘数字,二者的比例都非常接近中国古代十二律中的“黄钟”与“大吕”之比,也接近《营造法式》里一等材与二等材之比。
为什么二塔的高度是这样的比例呢?其实就是让东塔比西塔高一个材等,东塔相当于西塔的等比例放大。虽然开元寺双塔不是木结构建筑,但把木构建筑的营造方法用了过来。
艾克和杨耀所作泉州开元寺双塔测绘图。中国营造学社纪念馆藏
泉州开元寺仁寿塔局部。赵大海/摄
东西二塔建于南宋时期,说来也巧,那时正好是西方哥特教堂大行其道的时候。我写的《拱尖天堂》(读库“建筑史诗”第十册)就是讲西方中世纪的哥特教堂,每座哥特教堂一般都有双石塔,高耸入云。同一时期,东西方世界都在比赛着往上起石塔,当然西方最终盖过了东方。纯从高度和规模上看,我们的石塔跟西方没法比,但福建石塔在中国范围内还是首屈一指。
和福州乌塔相比,开元寺双塔仿木的形制全出来了,完全不亚于五代时期的杭州石塔,而且是能够登临的。塔身上下雕刻非常精美,从须弥座开始,西塔的须弥座有很多的花卉纹饰,以及肌肉发达的金刚力士。
西塔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是唐三藏和猴行者的雕刻。这个时代的孙悟空手拿大刀,他旁边是个小唐三藏,是大唐三藏雕像的具体而微者。相对来说,镇国塔雕像的分布更规律一些:有学者认为东塔的雕像序列从金刚、罗汉,到高僧、菩萨,再到佛,更符合佛教教义,西塔相对来说则杂糅一些。东西塔加起来共有尊石刻,辨识起来非常困难,各家都有不同说法。
和乌塔需要穿塔绕平坐登塔不同,这时候匠人已经总结出另一套建塔方法,用一根塔心柱作为核心支撑,周围形成套筒,楼梯间装在筒内,可以层层直上,也可以走到外面的平坐,俯瞰泉州城风光。西方哥特教堂的钟塔,高则高矣,但没有太多能观景的设置,唯有顶层有个平台可以让人俯瞰一下;中国的石塔是每层都可让人出来转一圈,充分发挥了古代楼阁的优势,同时还具有木构建筑的美感。
福建石塔最精彩之处在于,它是用石头直接“干摆”,一层层垒砌起来的,中间没有灰浆。福建的匠师在五代时期已经不用灰浆,通过把花岗石加工得非常平整来形成这种石结构技术,历经这么多年的台风、地震,依然屹立不倒。
泉州开元寺仁寿塔石刻:唐三藏与猴行者。中国营造学社纪念馆藏
如果分析开元寺仁寿塔的平面,也会发现非常美妙的方圆比例。从外围的基座的直径开始,除以根号2,就得到外墙直径,再除以根号2,就得到内墙直径,再除以2,得到塔心柱直径——其实就是通过不断进行方圆作图,最后把平面给绘制出来。这也回应了王贵祥先生在华林寺大殿身上找到的根号2比例——华林寺大殿和开元寺仁寿塔造型差异大,可是它们蕴含着同样美妙的比例关系,这便是中国匠人的营造密码。
泉州的双石塔有两个北方的祖先,一个是河北定州开元寺料敌塔,建于北宋,是中国现存第一高塔,高84米;另一个是内蒙古的庆州白塔,辽代建筑。它们是宋塔和辽塔里顶尖的作品,和开元寺双塔的立面比例一样,都是总高等于一层塔身的周长。匠人是如何交流这件事情的呢?又是留给我们要去破译的课题。
除了雄伟的大塔,开元寺里还有几个小品或构造,如宝箧印塔(阿育王塔)这种独特的形制,也有长得很奇怪的多宝塔,和楼阁式石塔大相径庭。如果说东西二塔是交响乐的话,那么这塔就像是小曲儿。可一旦分析它们的构图比例,类似的结论又会重新浮现,说明即便是这样的小石塔也不是随便垒的。
泉州开元寺仁寿塔平面分析。底图来源:《中国古代建筑史》
开元寺速写。王南/绘
百柱大殿
登上仁寿塔或者镇国塔,可以俯瞰整个泉州城。尤其是眼前的开元寺,整体的宏伟布局,在画面里徐徐展开,从照壁到山门殿、大殿到戒坛,当然还有作为古城标志的双塔。
我最喜欢的开元寺的一处空间,即所谓的拜庭——全寺最主要的亭院,正对大殿,两侧是宽敞的廊庑,两排大榕树下有千姿百态的小塔,两侧还能看到双石塔。这种宽敞疏朗的格局其实是属于唐代的平面布局。今天,完整的唐代寺庙平面很少保留下来,但在开元寺得以留存,气魄非常大。这大概是泉州最为动人的建筑空间,也是福建古建筑里最震撼人心的空间之一。
围廊环绕主要大殿、加上东西塔的形制,在唐代非常多,《历代名画记》里有大量东塔院、西塔院的提法。日本奈良留下了两个经典实例。一个是药师寺的东西塔,开元寺的双塔在院外,药师寺双塔是在院内。另一个是著名的东大寺,东西各有一个塔院,今天双塔都没了,只有一根塔刹立在那里。日本经典的两种东西塔格局在唐代都有,开元寺保留了这个古制,非常难得。
开元寺大殿面阔九间,进深九间,九间就是10根柱子,10乘10共计根柱子,因此号称“百柱大殿”。为了礼佛的方便,减少了一些柱子,其实只有86根柱子。大殿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无比宽阔,像大鸟一样展翅翱翔。
福建建筑,尤其是闽南建筑,都有这种两边生起的屋脊,加强了飞翔感。北方的建筑屋檐也会起翘,可闽南建筑在这点上更为凸显,产生了独特的审美。
开元寺紫云大殿(年重建,年增扩,年换石柱)。赵大海/摄
一般认为,开元寺紫云大殿为明洪武时重建,永乐时增扩,到崇祯时把所有的柱子都换成了石柱,是明代建筑中杰出的代表。有学者认为它的核心空间——中央面阔七间、进深五间的部分可能保留了宋代的布局。若按年代论资排辈,紫云大殿不如华林寺大殿、开元寺双塔,但它的建筑艺术造诣非常高,建筑和雕塑、本土文化和异域文化完美融合,堪称一流杰作。
大殿内部有宽敞的礼佛空间,中央五间五佛并列,这一点相当可观,唯一能超越它的是有千年历史的辽宁义县奉国寺大殿——七佛并列。
从艺术史的角度讲,最精彩的是上方的24尊妙音鸟塑像。妙音鸟是梵文迦陵频伽的翻译。佛经里描写,佛说法的时候,常有很多妙音鸟奏出美妙的音乐,形成极乐世界之境。敦煌壁画是用绘画的方法,画出许多美妙的飞天,用舞蹈、音乐表演来烘托说法的场面。而在开元寺大殿内部则形成三维空间的效果,展现出立体的佛经。这一点很像西方巴洛克时期的教堂,此前教堂多用彩色玻璃、壁画讲述《圣经》故事,巴洛克教堂则体现出更加三维立体的倾向,天顶画的周边有很多立体塑像从中伸出来。从这个角度看,开元寺大殿的妙音鸟可以说是中国巴洛克、福建巴洛克。开元寺大殿妙音鸟的构思是很巧妙的,柱头上方本来起支撑作用的栱,被匠师巧妙利用,摇身一变成为带着翅膀、身着美丽衣饰的妙音鸟。
有学者观察到,妙音鸟的翅膀形态多样,有云形或火焰纹形的,可能与太阳崇拜、火焰崇拜或其他异域文化有关。也有人从音乐的角度来研究,开元寺的妙音鸟包含的面向非常多,有属于建筑本身的——它们本来都是一种建筑构件,有属于建筑空间的——用三度空间来表现佛教极乐世界,还有属于异域文化传播的、属于音乐文化,等等。泉州各种文化驳杂交融、热热闹闹的意境,也在开元寺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。
紫云大殿后面是中国现存最宏伟的戒坛。外部可见八角形的攒尖顶,对应内部的八角形藻井,形成一种集中式构图带来的神圣之感。近看也很精彩,佛像上空的华盖饰有涂金的瑞鹤。围绕八角形藻井布置了另外一种放射状布局的二十四伎乐天——这样就把敦煌壁画里出现过的伎乐天和迦陵频伽,融合在开元寺两个最重要的核心里,可以看作是敦煌壁画的立体三维版。
开元寺大殿妙音鸟。赵大海/摄
整个开元寺的平面布局也有很好的几何规划,尤其是其核心区域:从山门进来的整个回廊,总进深除以总面阔是完美的三份,体现“周三径一”的比例(古人认为圆周率约等于3)。整个亭院的中心恰好在紫云大殿的入口处。这是精心规划的结果。
大殿本身也有美好的比例关系。大殿面阔九间,进深九间,但不是正方形,而是一个九比七的矩形。除去后加的前后廊,核心部分是三比二的比例。三比二也象征天地的关系,在《周易》中称为“叁天两地”,是另一种表现天地关系的比例。《营造法式》规定的“材”的断面比例是三比二,可能也蕴含着“叁天两地”的关系。所以,开元寺大殿核心部分的形状相当于《营造法式》里“材”的形状。
左:开元寺大殿后檐,印度教庙宇移来的石柱。中国营造学社纪念馆藏
右:石柱细部实拍,毗湿奴化身为人狮除去恶魔。赵大海摄
除了妙音鸟,更有意思的是它北侧明间的两根石柱,大名鼎鼎,是从印度教庙宇移来的。上面刻有多幅印度教的图样,一边是印度教长了很多手的大神毗湿奴,在消灭一个坏人,显得很残暴;另一边则是一下子变成吉祥如意的中国题材,凤穿牡丹。两种不同文化背景的图案在这些柱子上完美融合。
泉州确实有着海纳百川的胸怀,在唐朝时已经有“市井十洲人”(张循《送泉州李使君之任》)之谓,元代吴澄说“番货远物异宝珍玩之所渊薮,殊方别域,富商巨贾之所窟宅,号为天下最”(《送姜曼卿赴泉州路序》)。还有很多西方旅行者来这里,马可?波罗、摩洛哥人伊本?白图泰,都说它是世界大港,和亚历山大港齐名。雅各?德安科纳在《光明之城》里说:“这座城市是一个民族的大杂烩,据说有三十个民族之多,城中的每一个民族,都已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,都有它自己的语言。”
刊于《闽都文化》年第二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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