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少楼台烟雨中
走读“陕西古塔”
文
阿莹
似乎沧桑的遗迹大都藏匿着悲悯。
我在鲁迅图书馆不经意间看到一本砖头厚的《陕西古塔》,略略翻开,竟是三秦大地的古塔摄影集。而且,让我惊奇的是那些形态各异的古塔争奇斗艳,有的像竖垒的苹果,有的像草丛里的石屋,有的像崖上的望楼,有的像直立的子弹头,有的藏之于闹市,有的弃之于荒野。这些饱经风霜的古塔显然历经磨难,却依然雍容不减,即使藏身于郊野,颓废中依然昂首傲慢。是啊,每尊古塔的背后也都藏着一位设计师,翻阅这部影集就是与古人进行对话,而能汇集如此多的古塔也是一项功德呢。
我似乎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作者,此人姓马,竟然是年生人,一脸憨憨的腼腆,一口地道的关中口音。我说书中收集的三百多个古塔,我大约只见过十几个。不过,我印象深刻的除了西安的大雁塔、小雁塔,延安的宝塔,富平的崇文塔,再就是彬县那尊古塔了,听说那座塔刹还是唐玄宗亲赐的名号。
那年我们去大佛寺春游,一眼就看到有尊古塔处于闹市之中,居高临下,玉树临风,状呈八角,逐高七层,飞檐斗拱,吊铃悬荡。我印象深刻的是,那层层密檐下一圈突出的砖饰像一串花瓣,似人为套上去的叶蕊,真可谓仪态万方了。当地民谣称之:七层层,八棱棱,二十四个窟窿窿,五十六个风铃铃。远望塔刹,确有如挺立于古道上的一尊大佛,不动声色地品味着夏暖冬凉,静静地把悲悯播撒进百姓心田;近看塔刹,又会被其雍容的气势所震撼,呼唤着南来北往的商客,抚慰着田畴间劳作的百姓。身后有一面远远的岚山,有如巨大的绿色屏风,衬映着一条清清的小河哗哗流淌。饶有趣味的是,当地人也将此塔称之为雷峰塔,与西子湖畔倒塌的塔刹有着同一称谓,似镇守着一对情侣的悲欢情缘,也给多少人带去了悲悯的幻想。
听到我的感慨,摄影家翻开古塔集,指着其中一页说,这个开元塔应该是皇家寺院的古刹,否则唐玄宗不会高看赐名的,可惜如今只剩古塔不见古寺了。我于是与他细细聊开,想不到他为这本摄影集耗时十年,几将三秦大地上的古塔尽搜其中。由此而知,三秦 的塔是富平的崇文塔,有八十二米之高,最矮的是药王山的北魏造像塔,只有一米多高,也许那还是黄河以北最古老的塔刹。
年轻人的执着调动了我对古塔的热情,我后来翻阅资料细细考究,想不到那已在中国人心中扎下根的塔刹,竟然产生于古印度,称之为窣堵波。当然,那时的塔是半球形的覆钵状,内填泥土,外砌砖石,顶部有一平台,四面是石砌的围栏,正中立一伞柱,塔下则有一圈石质围栏和拱门,石面大都浮雕有精美的图案。这塔形与中国古代帝王的坟冢有些相似。我想古人对神圣的尊崇,也许都喜欢将其长眠之地垒以高丘以示怀念吧。
然而,随着那本古塔集一页页翻过,我才知晓随着佛教在中国的传入,塔也悄悄地在中原大地站住了脚。由于“塔”在中国的建筑语汇里,没有对应的形式,所以当塔传入中国以后,曾有过多重译法,不仅有窣堵波,还有浮屠、浮图、方坟、圆冢、灵庙十多种。后来人们根据梵文“佛”字的音韵“布达”,造出了一个“荅”字,并加上一个“土”字旁,以表示埋藏舍利之意。看来,这个“塔”字竟然是一个年轻的词汇。
当然,塔的形式很快便吸收了中国传统的建筑风格,与汉地的楼台、殿阁、亭榭、门阙等高层建筑相结合起来,有的呈现为圆状,有的变为方形,有的堆成六角,有的砌为八棱。而且层层向上,每层都添加了一道密檐,尤如一座高耸的楼阁,傲立于山崖之巅,栖身于曲水之畔。塔顶一般都设有天宫,藏匿经卷佛像;塔下则藏有地宫,存放舍利和圣物。
当然,从汉唐以降,塔的建筑材料和外形也多有变化,先后有砖的木的沙的泥的粪的,还有金的银的铁的和琉璃的,最终是以木塔为主转向以砖石为主了。而且,塔的内容也以埋葬舍利,引申为引领风水了,其式样也统一到中国式的楼阁密檐式了。当然,古塔内多有阶梯可达塔顶,方便四周观望,从而便派生出了登高瞭望的功能,演变成当地的标志性建筑了,也成了文人骚客喜欢登临抒怀的风景名胜了。因此,古塔不仅仅局限于建筑学层面,还承载了东方的历史、宗教、艺术等诸多文化元素,是探索东西方文明的重要媒介,今天我们就可以从中抚摸到文化交流的深度。
我疑问仅凭个人的力量何以能穷尽三秦古塔?摄影家告诉我,他每次出门采风都要做些功课,将县志中记载的古塔罗列出来,然后再遍访当地名人,寻找方志遗漏的古塔遗迹,即使只剩下断壁残垣,也要想法留下踪影,以便为后来的研究留下依据。后来,摄影家振振有词地说,此集应是陕西省古塔的集大成,所以才吸引了 专家踊跃作序。我有些激将地问,三秦地面上的遗址多了去了,为何要专找古塔拍摄呢?他毫不迟疑地说,古塔是中国化的舶来品,每一尊都有一段动人的历史故事。
所以,古塔实乃丝绸之路文明交融的结晶啊!
听见我这样评价,摄影家不无忧郁地说,关中盘地本是汉传佛教的圣地,佛界人士时常将长安称之为佛都,就是因为汉传佛教八大祖庭中,有六大祖庭居于长安。所以,那唐代杜牧吟出的“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”,其实也是对当时长安的描述。但是,留存在黄土高原上的古塔经受了千年的风雨剥蚀,如果不加维护必会逐渐散失在风霜里,即使已存留影集里的古塔也有些不见踪影了。何况,有些人为的破坏更会让人扼腕长叹!
怎么还有人为的破坏呢?我有些惊异地望着他的眼睛,只见他冷静地说,在上世纪八十年代,彬州人在维修古塔时,就发现了塔刹的天宫秘藏,一个莲花石座,三十尊铜佛造像,且让彬州人好一阵激奋。不过,塔刹显然经受过昔日兵匪袭扰,走近塔身隐约可见累累弹痕,当然仍旧不失卓然的风华,似在笑望大宋以降的风云变幻。可是岁月的年轮进入本世纪初叶,街人忽然发觉古塔旁边的街道,常常传出一阵阵挖掘声,若走近了声音又消弭了。警方当即进院盘查,发现小屋地面竟挖开了一个伸向古塔的地洞,尽管当场抓住了灰头土脸的租房人,可另一个黑影瞥见警徽便慌忙翻墙逃窜了。
古道热肠的彬州人未曾料到,十二年后的一个夜晚,开元寺塔的地宫宝物终于被野蛮地盗出了地宫,运到黄河岸边一家大院去了,那里看不到圣洁的莲花,也闻不到袅袅的佛香。后来人们才知道,上次侥幸逃跑的那个黑影尽管混过了一个生肖轮回,却依旧对彬州古塔念念不忘。
这次贼人为实施此番罪孽,竟然做了精心准备,先在远离古塔的街道上,租赁了一间简陋的门面房,挂上了“川湘食府”的牌匾。白天,炉火通红,热卖菜肴;晚上,门窗紧闭,偷掘盗洞。这些年来,人们耳闻目睹过形形色色的盗墓大案,可当警方后来发觉破绽钻进洞口,也禁不住惊讶不已。那黑影竟然准备了全套工具,掘进的工兵铲,维持的制氧机,支撑的护板,测量的激光仪,可谓挖掘设备一应俱全。而且,为防止洞穴塌方,每掘五六米就拐个弯,一条暗洞就像一条蛰伏地下的毒蛇,曲曲折折地向着古塔踊动。当然,为了掩人耳目,他们夜间面袋盛土,白 皇运出,一个惊天的阴谋就这样顶着朗朗日月上演了。
这个阴谋进行了整整十个月,当他们掘进到二百四十七米的时候,摸到了地宫的石壁。黑影担心塔基深埋于地下容易积水,便翻到地宫顶部,从上面揭开了两块方形青砖,窥见了一个沉寂了千年的地宫。尽管这个黑影已光顾过几个地宫了,可眼前的景象依然令之亢奋。左边,是层层套装的鎏金棺椁,似乎包裹了万千秘密;右边,一尊高浮雕的小石棺,生动记述着释佛的生平事迹,而中间的棺椁里三只精巧的琉璃瓶,则供奉着佛门子弟顶礼膜拜之物。可怜地宫里十面镇妖铜镜,却未能让贼人有丝毫犹豫,几乎在一个晚上,就将地宫宝物搬空了。也就是说,为了盗掘开元塔地宫黑影做了整整三十年的谁备!
我吃惊地问道:这个案子破了吗?
随后,我找到了侦办此案的刑警队长。其实,当开元寺塔的地宫宝物被黑影辗转腾挪之际,警方便接到密报察觉了,很快便在大江南北,织起了天罗地网,只经历了一个寒暑,便将黑影牵起的地下人脉一网打尽了。
尽管我们的刑警队长见识过许多稀世珍宝,对地宫之物也有心理准备,可当那些宝物一一摆到面前,依然让他感到内心震撼,一件件宝物静静发散着悠远的光彩,一尊尊密函微微蕴藏着神秘的力量,一条条金丝维系着佛陀的悲悯……然而,这些风华凝重的古物究竟是何方圣物?这地宫里究竟有多少宝物被盗呢?
后来,他们在搜查开元寺地宫时,发现了一块落款为宋代庆历七年的物帐碑。万幸,后来从多地起获的宝物,最终与物帐碑对应无右,可笑那个黑影还没暖热怀中的千万巨款,就被戴上了锃亮的手铐脚镣。当那 一个宝函,一层层徐徐开启,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蓦然震惊了,一颗用金丝缠绕的佛牙,一粒粒盛装在琉璃瓶里的舍利,闪耀着五彩夺目的光泽,发出了悲悯的疑问。不过,我盯着墨色的物帐碑心想,这开元寺塔应为唐代古塔,可这地宫何以供奉着宋代宝物?后来我找研究者求证:首先,寺庙是唐代所建,否则何来唐玄宗赐名之说,而塔刹应为宋代所造,那八角古塔就是典型的宋代风格;其次,这开元寺里以前可能有一木塔镇庙,宋人出于信仰和风俗,在伟岸的砖塔修成后,便将佛牙请出地宫瞻仰后,又重新送回地宫布置了供奉物品,比如法门寺地宫就记载了皇家多次供奉的经历。
不过,更让我震惊的是,刑警队长翻开古塔影集说,十多年前那次彬州古塔未遂案,就是这个黑影与其父所为,他当年侥幸逃脱后,依然惦记着彬州古塔,十多年后又纠集了“盗友”重操“旧业”,而且变得更为疯狂可恨,先后挖开了兴平的清梵寺塔和旬邑的泰塔,又对岐山的太平寺塔、渭南的慧彻寺塔、代县的阿育王塔和彬州开元寺塔实施了盗掘,其动作之迅速,行动之诡秘,让人感觉就像在阅读连环侦探小说,也让我们的刑警队长破案之后,瞅着地下一条条黑黝黝的洞穴,禁不住仰天长叹:置于闹市中的古塔都能惨遭毒手,那遗于荒野中的古塔又该如何保护呢?
当然,魔高一尺,道高一丈!可是刑警队长听到我之感叹,却拼命摇头说,你 想不到,那个盗挖古塔的黑影在床头也放着这本摄影集,可能他就是据此按图索骥寻找目标的,只短短几年功夫,就将专家在序言里提及的 古塔大多盗掘了!天哪!我抚摸着那本厚重的书集,心里简直不是个滋味,拍摄古塔本是为了保护历史遗存的,这每尊古塔都是一部煌煌大书,都有一段唏嘘的经史故事,当是人类文明的宝贵结晶了,可那贪婪的黑影却恰恰利用了人们的善良……
阿莹,第五届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。出版有散文集《大秦之道》《饺子啊饺子》《旅途慌忙》《重访绿地》,艺术评论集《长安笔墨》,秦腔剧《李白长安行》,歌剧《大明宫赋》,实景剧《出师表》,长篇小说《长安》等。其中,长篇小说《长安》获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好小说,《俄罗斯日记》获冰心散文奖,歌剧《米脂婆姨绥德汉》获第九届国家文华大奖特别奖、 编剧奖和第二十届曹禺戏剧文学奖;话剧《秦岭深处》获第三十一届田汉戏剧奖一等奖。
原标题:《品读
阿莹:多少楼台烟雨中——走读“陕西古塔”》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0431gb208.com/sjsbszl/3974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