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晚报·五色土
作者刘火
四月中旬,春深。我随《黄庭坚在宜宾》的制片人、主创李铁流和闫冰两先生,高铁动车从川南的宜宾北上成都,再由成都南下重庆,又由重庆东行到恩施。出站打上网约车,先用川普与驾驶员讲话,等我们在车上坐定后,我们讲宜宾话,鄂西恩施的驾驶员说,你们是四川人。一听驾驶员的话,连翘舌、儿化都与宜宾川话相近。这让我惊异,更为惊异的是,恩施的车牌打头是“鄂Q”,而我生活的宜宾车牌打头是“川Q”!
几近年前的江西修水人黄庭坚串连的两方土地,竟如此天然如此巧合地联系在一起,越过近千年,延续至今。
光绪二年版《黄山谷诗全集》黄庭坚像
黔南道中三年谪居
宋绍圣元年(年)十二月,黄庭坚(年至年)因修《神宗实录》即俗称“铁龙爪案”被人所诬,谪授涪州别驾、黔州安置。
涪州,今重庆涪陵、长寿(宋·乐温)、武隆(宋·武龙);黔州,今重庆彭水、黔江(还羁縻今贵州一大部分)。那么,我们怎么会第一站到湖北的恩施呢?恩施,宋时置施州。涪州、黔州,包括黄庭坚在黔州安置时曾活动过的施州、夔州(今重庆奉节一带)、忠州(今重庆忠县一带)都属夔州路。而黄庭坚在恩施留下的一首诗(或许是在恩施写的第一首诗)《和答元明黔南赠别》中的“黔南”又是怎么一回事呢?宋制基本因袭唐制,宋时的施州一地是唐时黔中道所辖。黄庭坚诗又尤以唐杜甫诗为圭臬,因此对唐制度、唐地理熟稔在心。诗题中的“元明”,是黄庭坚长兄黄元明。据载,黄庭坚贬谪涪州安置黔州时,长兄元明一直陪伴左右。终于到了分手时,黄庭坚在恩施写了《和答元明黔南赠别》。此七律首联“万里相看忘逆旅,三声清泪落离觞”,既见诗人谪贬心境,也见黄庭坚与黄元明兄弟情义。
远离故土亲人和政治中心,孤寂难免,兄弟亲情便尤其重要。绍圣三年(年),黄弟黄知命来看黄庭坚,黄又写下《谒金门·示知命弟》“山又水,行尽吴头楚尾。兄弟灯前家万里,相看如梦寐”。不仅如此,黄庭坚还放大了这种情义。入峡时写下的五首竹枝词,其中有“鬼门关外莫是远,四海一家皆兄弟”,便是注脚。
有宋一朝,文人的日子虽然比之前之后的文人好过一些,几乎没有经受过杀戮和诛族事件,但文官的谪贬则是常态常事。作者曾写过一则关于苏东坡的短文,文中称苏是“流浪官员”。即便黄庭坚没像他亦师亦友的苏东坡那般的惨,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,就有整整六年在今鄂西、渝东、川南、川西诸地的大山大川里流浪。从京城来到穷山恶水,心情不好是自然的。因此,这种“三声清泪落离觞”和“从此频书慰断肠”的哀伤和沉郁,大致构成了这一段时间黄诗的主旋律。
《谪居黔南十首》,恐怕是黄庭坚在黔州最重要也最著名的十首五古。这十首,涉及众多事件与面相。第一首“相望六千里,天地隔江山。十书九不到,何用一开颜”,最能显现黄庭坚谪贬时的总心境:无可奈何却又胸怀万里。第七首“啧啧雀引雏,梢梢笋成竹。时物感人情,忆我故乡曲”。见兹地兹景却远眺故乡,不由自已。第九首“轻纱一幅巾,小簟六尺床。无客尽日静,有风终夜凉”,苦中作乐,禅意十足。黄庭坚从小学佛,很有心得。清人翁方纲在黄庭坚的(据说是)自画像后题识:“似僧有发、似俗无尘,作梦中梦、见身外身”。学佛学禅,黄庭坚无论在黔州,还是后来到戎州,于寺庙、和尚、内典都一直萦怀于心。如在成都写的《成都府慈因忠报禅院经藏阁记》、在峨眉山写的《铁罗汉颂》等。而《送昌上座归成都》“个是江南五味禅,更往参寻莫担板”句,更是其学禅心得的外化。
初到黔州(今重庆彭水),黄庭坚住在城外的开元寺摩围阁。据清印《黄山谷诗全集·豫章先生遗文》卷五一文,有“黔州开元寺寓舍怡偲堂阅旧书”,可见黄庭坚在黔州谪贬时依然心净。另外在黔州写下的《论杨椿》、《忠州复古记》、《黔州黔江县题名记》、《朋乐堂记》、《黔南道中行记》等,特别是《忠州复古记》,更可以一窥黄庭坚当时的心境。《忠州复古记》又称《四贤阁记》。文中有记:忠州“唐贞观八年始为忠州,其地荒违瘴疠,近臣得罪,多出为刺史、司马”。忠州于唐一朝,曾接纳了谪贬唐官四公,分别是刘晏、陆贽、李吉甫、白居易。刘尚书贬此一年死、陆宣公贬后十年死、李忠懿公居六年,白乐天居二年。黄赞四公“俱贤”,写下《四贤阁记》以发思古之幽情,抒自己际遇之不平。不过,“陆宣公贬后十年死”还真一语成谶。黄庭坚绍圣二年(年)五十一岁谪贬涪州,后至崇宁四年(年)六十一岁死,正好十年。
人生命运,许多时候真由不得自己。还好,黄庭坚在涪州留下的诗文和题记,依然于今示我们某种天机与启示。在今彭水县乌江东岸尚存的黄庭坚异常遒劲的“绿阴轩”摩崖石刻,就如当时一般,即便处贬地也生机盎然。“绿阴轩”后来成为“摩围书院”,成为僻地彭水文化进化的标识,与黄的诗文和行迹永久地留存在彭水的历史册簿里。
彭水黄庭坚题刻:“绿阴轩”
涪陵西去客戎州
元符元年(年)三月,因表兄张向赴任提举夔州路常平,“避亲嫌”,以涪州别驾安置于黔州的黄庭坚,再迁戎州安置。戎州即今天的宜宾。
从彭水(即当时黔州)到涪陵,在没有现代交通工具的当时,是相当长远的一段路程,再到距京城更加遥远的戎州,溯长江上水就必须在涪陵上船。我们一行,远道来到涪陵白鹤梁水下博物馆,就是专门要看黄庭坚在白鹤梁的题刻。遗憾的是,白鹤梁水下博物馆从去年的十二月开始一直维修关停。黄的再迁是因为表兄张向为己避嫌的私心,故此,黄庭坚从涪陵西去的心情可想而知。五月从涪陵动身,六月到达宜宾后,据光绪二年(年)所印之《黄山谷诗全集》所附年谱,里面称“寓居南寺,作‘槁木寮’、‘死灰庵’”。
不过,到了宜宾后,因为川南一地民风淳厚,物产丰盈,黄庭坚很快消退了“死灰”心,在宜宾写下许多赞美当地风物民情的诗文,如《对青竹赋》、《煎茶赋》、《安乐泉颂·姚子雪曲》、《苦笋赋》等。其中《苦笋赋》中的“僰道苦笋,冠冕两川。甘脆惬当,小苦而反成味。温润缜密,多啖而不疾人”句,不仅是黄当时心境的自侃,更成了今天宜宾特产的标签。由于宜宾与文化厚积的成都、嘉州(今乐山市)、眉州(今眉山市,“三苏”的出生地)相对较近,也让黄庭坚有了更开阔的视野。从元符元年(年)六月到徽宗建中靖国元年(年)正月,就黄庭坚的诗、文和书法,他的宜宾生涯为其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。
黄庭坚诗酒交流的流杯池石刻。
笔者依《黄庭坚全集》的调查统计,黄在宜宾写诗约八十首、文赋约二十篇、题识约十条、尺牍约十通。这组数据,远远大于黄庭坚在黔州所写的诗文数量。诗有五古、五绝、五律、七古、七绝、七律,文有赋、记、论、序、题等。不仅数量、题材硕丰,而且诗文的气象也有了很大的变化。例如《戏赠家安国》“家侯口吃善著书,常愿执戈王前驱。朱绂蹉跎晚监郡,吟弄风月思天衢。二苏平生亲且旧,少年笔砚老杯酒。但使一气转洪钧,此老矍铄还冠军”。此诗作于元符三年(年),谪贬宜宾三年后,已经见不到黄庭坚初来乍到时的“死灰”,而是一派老不服输、一派精神振作的样子。又如《次韵李任道晚饮锁江亭》一诗,黄公写道:“西来雪浪如炰烹,两涯一苇乃可横。忽思锺陵江十里,白蘋风起縠纹生。酒杯未觉浮蚁滑,茶鼎已作苍蝇鸣。归时共须落日尽,亦嫌持盖仆屡更。”此诗可见,在宜宾的黄庭坚已经过得相当的滋润,茶酒人生。无论风浪多高多大,都可以“两涯一苇乃可横”。
如此达观向好的姿态,能说黄庭坚在宜是贬官吗?这首诗虽比不上苏轼的《行香子·述怀》中的“几时归去,作个闲人。对一张琴,一壶酒,一溪云”那般的豁达,诗中所显现的高标和随性,在黄诗里亦不多见。
宜宾,秦、汉称僰道,梁、隋、唐称戎州,黄庭坚谪贬时仍称戎州。黄于此三年,对当地的历史、人文、地理、风俗都给予了足够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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