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祐六年()十一月十九日,天色刚刚放亮,尚有一弯残月,天寒地冻,朔风扑面,坐在马背上的苏轼,忍不住打个寒噤。
他带着夫人王弗和不满三岁的儿子苏迈,前往自已的任地陕西凤翔,陪他同行的,还有朋友马梦得。马梦得本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学官,因其性格耿直,讲话口无遮拦,总与上司处理不好关系,更难见容于官场。因偶然机会马氏得以与苏轼认识,两人一见如故,遂引为知心好友。马氏待在京师已久,人活得甚为压抑,早想换个环境,便有意跟随苏轼到陕西去,做他的幕僚。
有朋友相伴,便少许多寂寞,苏轼正求之不得,自然爽快地答应下来。苏辙前来为兄长送行,一直送到郑州西门,仍是依依不舍,不忍离去。过去的二十多年,兄弟俩朝夕相伴,不曾分离半步。面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分离,尽管两人早已做足思想准备,但迎头而来的告别,还是让兄弟俩流露出无法抑制的悲伤。
苏轼后来写给弟弟的诗里,描述了分别时他复杂的心情:登高回首坡珑隔,惟见乌帽出复没。苦寒念尔衣裘薄,独骑瘦马踏残月。-《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》
纵有万千不舍,总要别过,悲伤漫无边际地在兄弟俩的内心扩散。
苏辙的眼眶里,已有泪光微微闪烁,终于还是忍住。
互道珍重,挥手告别。
苏轼并没有立即动身,他不时回头张望,直到弟弟瘦削的背影渐渐模糊,只依稀看见晃动的帽子,这才又想起,子由今天衣着单薄,又是一阵心疼。
苏辙自己怕也说不清楚,他对哥哥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厚,但只要有子瞻陪在身边,他便安心自得,快活无比。凡遇大小事情,都是哥哥在前,他从不用担心。现在哥哥走了,顿觉空落落的无所依靠。
自苏辙记事起,哥哥一直是他的良师益友,时时陪伴左右,与他游乐玩耍,为他遮风挡雨。后来兄弟俩一起读书,哥哥才华横溢,成绩傲人,又成为他学习的榜样。
哥哥的潇洒风度,更是令他钦佩不已。
苏辙的身影完全消失,再也无法看见。苏轼这才转过头来,与马梦得一道,向着凤翔前行。此次去路,却是五年前来开封赶考的一段来路,途经渑池时,苏轼重游老和尚奉闲的僧舍,当年接待过他们的奉闲老和尚已经过世,兄弟俩曾题诗的寺院墙壁也已败坏,更无字迹可循,“老僧已死成新塔,坏壁无由见旧题”,面对眼前景物,顿觉人生无常,不由生出“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”之叹。
来凤翔的这一路,目之所及,尽是连绵的破败景象,到处是大片大片的荒地,无人居住的村落,稀稀落落的行人……这皆是因为十数年前,西夏兵频频侵入陕甘地区所造成的巨大破坏。宋朝国力衰弱,官兵的战斗力亦已相当不堪,与西夏之间的数场战争多尝败绩,更是助长西夏的嚣张气焰,致其屡屡侵犯大宋国土,如入无人之境,烧杀抢掠,无恶不作。
眼前这番凄凉的情景,令苏轼内心隐隐作痛。初入仕途的年轻官员,目睹百姓遭受的苦难,遂暗暗下了决心,自己任官地方,须尽职尽责,务必为老百姓多做实事,以减轻百姓之痛,并由此干出一番政绩,实现济世报国的人生理想。
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,于当年的十二月十四日,苏轼到达风翔,正式走马上任。苏轼所担任的签判一职,是地方上比较重要的官职,是知府的助理官大体相当于现在的秘书长。苏轼之所以刚一出仕便得到这个不错的职位,皆因为他此前在进士和制科考试中的突出表现。苏轼先在官舍安了家,有了住所。而后用一段时间,与妻子及仆人们精心打造这个舒适又开阔的院落,他们筑了亭子,引了池水,植入莲藕,养了鱼,又栽了许多树。只待春天一到,浓郁的绿色便会覆盖院落。
新家初成,处处透着温馨惬意,苏轼和王弗喜不自禁,这是属于他们自已的家。虽然知道,在此地的居住也不过三年而已。转念一想,倒也用不着为以后那些不确定的事而苦恼,且与娇妻稚子享受当下的生活。
苏轼初任,正赶上新年假期,手里有大把时间。趁着这时日,他寻了当地的众多古迹访问。这是他早已养成的习惯,每至一地,必去参观古迹,追思前人,凭吊久远的过往。
他先去了当地的孔庙,见到了听闻已久的十个石雕大鼓,那石鼓的表面,刻有铭文,铭文系古文字,纵是学富五车的青年才俊,竟然只认得十之一二,心下不免有些怅怅然,只觉得知识浩瀚,此生所学不过其中一角而已。
之后游开元寺、天柱寺等地,每去一地,必作诗以记之。年轻的诗人灵感常常无来由地向外喷涌,抑止不住,形之于诗,诗中他怀古论今,感慨世事,抒发性情,不无妙语。
风翔可玩的地方就这么几个,转了一阵就再无地方可去,四周景色,亦是山秃水浊,与家乡眉州的青山碧水比起来,那真是天上地下。由繁华京卿到这荒凉之地,心中不免有一丝说不出的失落。
每当无聊乏味之时,书信便成为苏轼消遺余暇的最佳途径,他与弟弟之间信件往来频繁,两人把自己的新作寄给对方,并以互相唱和为乐。事实上这也是写作的一种极佳锻炼方式,正大步奔向而立之年的苏轼,已经可以出广为流传的作品。
苏轼这一阶段的诗作,比之先前,更上一个新台阶,不仅在技巧上拥有很高造诣,单就思想来说,亦开始散发迷人的光芒。
苏轼新官上任,热情满满,积极地投身于工作当中。苏轼所就任的签判之职,掌管两大日常事务,一则是核判五曹文书,二则是“编木筏竹,东下河渭”,供应皇家用木以及集运粮米、刍秣供给西部边防。
终南山特产的优质木材,每年都要编成木筏,由渭水放入黄河,运往开封,供皇家建造之用。而凤翔又是对西夏作战的兵站基地,有集运粮米、刍秣供前线之责。这两件事情,均由政府征召百姓义务完成,如果遭遇物品损失,更要负责赔偿。凤翔地方,原本富裕之地,历经战争洗劫后,已经贫困不堪,再服此两大劳役,更加上赔偿之风险,破产者更是不计其数,人民为此痛苦难忍。
苏轼调查走访,想要找出问题的根源所在。有经验丰富谙习内情的将士告诉他,木筏的危害本来可以避免,如果政府将时间安排恰当,趁渭水黄河未涨时放筏,就可以将木筏的损失降到最小,服役的老百姓亦不用承担那么大的风险。
经过一番研究,苏轼认为此说甚是有理,便即着手修订衙规,令服役百姓有自主选择木筏下水时间的权利,报经时任知府宋选核准后实施。经此番苏轼的努力争取,百姓的损失降低一半之多。
苏轼积极处理公务,想要在自己的职责范围之内,争取发挥最大的能量。而这些地方基层的工作经验,更有助于他真切地了解民生疾苦。
苏轼初到凤翔的第一个春天,就遭遇严重的干旱,他为此忧心不已,便向当地父老询问,何处可以祈雨,乡亲们告诉他,太白山神有灵,祈无不应。苏轼遂向宋选主动请缨,愿担任祈雨之责,为疏解旱情出一把力。
老天爷卖了些面子给苏轼,在三月初七和十六分两次下了点雨,但都是微弱的小雨,百姓认为雨水太少,无法真正解决干旱问题。知府宋选亲自助阵,与苏轼一起求雨,老天爷这一次表现甚是大方,于三月十九日可着劲儿下了一场大雨,这雨连下三天,水量充沛,众百姓为之欢欣鼓舞不已。官吏相与庆于庭,商贾相与歌于市,农夫相与作于野”,整个风翔府,一片喜气洋洋。
苏轼受大家情绪感染,写下名作《喜雨亭记》,记录的便是这次求雨的盛事。但苏轼不是神,宋选也不是,这次求雨得雨实属幸运,当然也有求不下来的时候。求雨而不得,看到百姓着急的模样,心中自会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。
初入仕途的苏轼,有着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和激情,而理性稍欠,看起来甚至还有点毛躁。比如,他见到不公平的现象容易着急,容易上火,动辄就上书中央领导,要求改变现状。要知道,中央领导一般都着眼于大局,不太会对地方上的小事有太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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